close
文:席慕容 轉載自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那天晚上,我也是聽眾之一,宛如領受了一場隱性文化的洗禮。多年來,我痛恨他人單單以「能歌善舞」來稱讚游牧文化族群,我總是會生氣,會大聲地駁斥回去,說:「我們的游牧文化豈僅只是能歌善舞而已!」

內蒙古有兩位著名的女歌者都叫做Urna。不過,漢文名字的譯音稍有不同,一位是烏仁娜,一位是烏日娜,她們都來過台灣。

烏仁娜,出生於內蒙古西部的阿拉善盟烏審旗,目前生活在德國和埃及等地。來過台灣好幾次。就在今年四月的時候,還剛在台北舉行過演唱會,她的唱片「在路上」、「生命」等等,也都在台灣發行。

烏日娜,則是出生於內蒙古東北部的呼倫貝爾盟鄂溫克自治旗,這幾年因為那首可愛的蒙古歌「吉祥三寶」而廣為大眾所喜愛。

Urna這個字,在蒙文裡有許多涵義,如巧妙的、精巧的、靈巧的、藝術的、精緻的、雅緻的、精美的等等。兩位Urna,兩位女歌者都是讓人敬佩的藝術家,不過,我今天要說的這件事,是和鄂溫克的烏日娜有關。

我在公元2000年的時候就聽過她的演唱,印象深刻。所以,2002年的初夏,她參加一個音樂團體到台北市中山堂演出的時候,我也早早就去到台下做聽眾了。

那天台上的歌者演唱的都是中國各地的民謠,台下的人群很有禮貌地聆聽並且鼓掌。烏日娜最後一個上台,演唱蒙古長調,一曲歌畢,台下聽眾才好像忽然被什麼喚醒了一樣,掌聲如春雷般震響,怎麼也不肯停止,大家狂呼「安可」,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她離開。

主持人只好出現,說可以再唱一曲。但是因為事前沒有準備,所以無法用鋼琴伴奏,請大家原諒。

其實,沒有鋼琴伴奏的那首安可曲,才更展現出蒙古長調的婉轉綿長而又極為遼闊從容的那種氣勢,幾乎全場的聽眾都被烏日娜的歌聲牽引進入一個難以形容的境界裡去。

「陶醉」最好的見證
她唱的是一首歌,但又絕對不僅僅是一首歌而已。在聆聽的當下,我們也許可以說是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但又明明覺得這就是我們等待了許久的那一個時刻,一切如此新奇美好,一切都又如此熟悉親切;彷彿心中的幽徑正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我們隨著微風,隨著流水,飄然前行……。

歌聲停歇之後,還有好一陣子不捨的靜默,然後才是歡然的掌聲。是的,每個鼓掌的聽眾都帶著笑容,也許,這就是「陶醉」這兩個字最好的見證?

當時我身邊有好幾位台北藝文界的朋友,每個人都轉過頭來對我說:「席慕蓉,蒙古長調這麼好,你怎麼不快點去學?」

謝謝大家的好意。不過,她們有所不知的是,這長調,卻不是學了就能會的。

得到聯合國授予「非物質文化遺產」稱號的蒙古長調,是天生天長的天籟,只有在草原深處的生命才能放聲吟唱。吟唱時也許需要技巧,不過,卻又絕對不是只有技巧而已。

唉!我知道我說得太多了,因為,下了舞台之後,生活在內蒙古的烏日娜,面對的,卻是另外一個世界。

烏日娜是鄂溫克人,鄂溫克人語言屬阿爾泰語系民族裡的滿──通克斯語族,他們的祖先大體分布在貝加爾湖周圍以東,一直到黑龍江中游以北的地區。今天,還有許多鄂溫克人生活在這個地區,不過,在中國境內,也就是在內蒙古自治區的東北部,鄂溫克三部的人口,總共加起來,也不過是兩萬六千多人而已。

在呼倫貝爾盟的鄂溫克自治旗內,鄂溫克人已成為少數中的少數,雖然比鄂倫春人的處境要稍好一些,(在呼倫貝爾盟的鄂倫春自治旗內,原住民鄂倫春人只有兩千人左右,而漢人移民在這幾十年中已暴增至三十萬人了。)但是,自己族群的文化都是以驚人的速度在萎縮,在消失。所謂呼倫貝爾的五個少數族群,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布里雅特蒙古和巴爾虎蒙古,原本世世代代生活在大興安嶺和呼倫貝爾草原上的族群,現今幾乎是舉步維艱。

烏日娜曾經對我說過:「怎麼辦呢?孩子們都不再說母語,不再會唱自己的歌了。」

我想,這也許就是「五彩呼倫貝爾」兒童合唱團能夠成立的遠因了吧。

對美好事物的珍惜


當然,最大的推動力來自一個熱心的群體,這裡面有自幼生長在呼倫貝爾的王紀言先生,有烏日娜和她的丈夫布仁巴雅爾、有鄂倫春的長者、有鄂溫克、達斡爾、布里雅特、巴爾虎的音樂家、舞蹈老師,有從蒙古國前來的舞台服裝設計者,甚至還有從北京、從香港前來支援的漢人朋友,他們,和烏日娜一樣,都是一些不甘心讓如此美好的歌聲就此消失的人。

他們對外謙稱自己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不過,也許就是因為他們的心地單純,熱切,一切都只是因為對美好事物的珍惜,所以反而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2007年5月4日,「五彩呼倫貝爾」兒童合唱團在呼倫貝爾首府海拉爾市首演,從五個族群之中挑選出來的三十七個孩子,在台上的表現,擄獲了全場聽眾的心。那一整個晚上,真是驚喜連連,是多年來已經極為乾渴的文化處境中,一場難得的饗宴啊!

連主辦的幕後志工,那一群自稱是「烏合之眾」的大人們也驚呆了。他們是知道孩子的好,卻不知道第一次上台的孩子在台上所迸發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飽滿與光耀……。

原來,這就是「隱性文化」的精采展現。


那天晚上,我也是聽眾之一,宛如領受了一場隱性文化的洗禮。

多年來,我痛恨他人單單以「能歌善舞」來稱讚游牧文化族群,我總是會生氣,會大聲地駁斥回去,說:「我們的游牧文化豈僅只是能歌善舞而已!」

那是因為,我對「歌」與「舞」的認識,只局限於城市文明中所培養出來的認知而已。又加上在觀光旅遊業裡對所謂「民族歌舞」的商業消費,那種浮淺的表演,實在令人生氣,所以,我才會有這種激烈的反應。

但是,如今的我才慢慢明白,歌,其實不完全只是那一首歌而已,它的本質與土地和文化有極深的牽連,能歌的人,能歌的族群真是上天的恩賜。

因為,在今天,有多少人,有多少族群,都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了。

歌聲有如天籟


在這裡,我要謝謝一位13歲的鄂溫克男孩,巴特爾道爾基。首演那個晚上,他在台上唱「夢中的母親」,歌聲有如天籟,全場為之屏息。歌詞慢慢舖展,雖是蒙文,卻不用翻譯也能完全心領神會:

茫茫大地無聲無息
心中復現著母親在祈禱的身影……。

在我左前方的座位上,一位身軀魁偉,頭髮花白的男士原本在靜默地聆聽,忽然伸出右手悄悄拭去臉頰上正在滾落的淚水。

那拭淚的動作極為輕微,卻讓我在瞬間明白一首用母語婉轉唱出來的歌謠是什麼了。

這麼小的孩子,竟然能唱出生命裡最初最溫暖的渴望,而又飽含滄桑,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啊。

鄂倫春族的社會學者白蘭說:「孩子們也許不能理解自己的歌唱,不能讀懂呼倫貝爾塵封的歷史,不能演譯草原優美的民謠。但是,流淌在稚嫩血液裡的浪漫和優雅,滲透在幼小心靈裡的悲壯和自尊,使聽者的眼裡有了淚光,心裡有了歷史。」

是的,孩子的歌聲就是這樣動人。

而從2007年5月4日在海拉爾市的那場演出開始,「五彩呼倫貝爾」兒童合唱團又去了呼和浩特與北京等地演出,每次都會全場的聽眾驚嘆。

這麼小的孩子(從6歲到13歲),唱兒歌的時候當然是天真無邪的,可是,為什麼有一兩個孩子在唱長調的時候,那歌聲中卻隱含著千年歲月的滄桑?


而無論是兒歌、短調還是長調,從大草原與大山林深處走出來的孩子,他們本身就是天籟。在他們的歌聲裡,一首歌,絕對不僅僅只是一首歌而已,它是歌者與聽者共同的饗宴,是從每一個人生命深處牽引而出的夢土……。

生命裡最溫暖的回憶
如今,從世界各地都傳來邀約的訊息。香港是在這個7月的中旬,台北是在7月下旬,地點在國父紀念館。美國將是下一個演出的國家。如今,所有的幕後工作者,要擔心的反而是孩子們學業與身心的健康了。

不過,所有的志工都答應過孩子們的家長,一定要讓孩子不受累、不受干擾,讓他們安全而又健康地成長。讓他們在「五彩呼倫貝爾」兒童合唱團所渡過的這短短幾年的時光,能成為以後的生命裡最溫暖的回憶。

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在呼倫貝爾,所有這次搜尋而得來的五個族群的古老歌謠,都將會印製成冊,希望能發到當地的每一所學校裡。雖是不同的語言,但是仍然以各該族的母語發音呈現,讓所有的孩子在音樂課上可以輕鬆學會了自己的歌和別人的歌。


這恐怕才是「五彩呼倫貝爾」兒童合唱團成立的最積極的貢獻了。

讓孩子們能用母語歌唱,是我們這一代人能給他們的最好的禮物。

各位,請聽,幾百年之前,北元的「阿魯台太師出征歌」裡,不就是這樣說的嗎?

被石頭惦記的是懸崖
被陽光惦記的是天邊
被羊群惦記的是草灘
被歌聲惦記的是我們的家園

(「五彩呼倫貝爾」兒童合唱團將於7月23日、24日晚間7時30分,在台北市國父紀念館演出。購票請洽年代售票系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siamus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