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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


1994年夏天,第一次來到大興安嶺,在鄂倫春自治旗阿裡河的文物陳列館裡,第一次聽到鄂倫春人動聽的歌聲。
悲傷的是,這些歌聲只保存在一部60年代拍攝的紀錄片裡,已經是30年前的影像了。朋友說,30年後的此刻,已經沒有多少鄂倫春人會唱自己的歌了。

2005年,第六次上大興安嶺,滿懷期待地去阿裡觀賞一場名為“森林文化節”的演出,卻大失所望。整個晚上,眼看著鄂倫春的年輕人輪番上臺。一個個都還有著祖先美好相貌的遺傳,聲音依舊清亮,動作仍然活潑,可是,唱的都是用漢語新編的歌,跳的也是新編的號稱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舞;不能說主辦單位不努力,但是,只能說這是一場為了配合旅遊需求而拿出來的“觀光秀”,真正的鄂倫春文化本質在此已蕩然無存。
台下的我,真是極度的不甘心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眼前,這一整個族群的人都還在好好地生活著,怎麼他們自己的文化卻好像已經死去了呢?
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是短短幾十年的時間而已,我不相信傳承了千年又千年的文化會連一絲線索也留不下來?
我很不甘心,總覺得應該還有希望,還有些什麼辦法可以把美好的事物重新找回來。
不過,在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和我一樣不甘心的人,還有許多。
這些人,並不限於特定的族群,從鄂倫春人、鄂溫克人到住在北京住在香港的漢人,他們有了構想,有了目標,就呼朋喚友地開始行動了。他們謙稱自己是一群“烏合之眾”,我卻覺得,一切都只源於一顆珍惜之心,所以,如果一定要給這些人冠上個稱呼的話,也許可以稱他們為一群“珍惜夢土”的志工吧。

文化都是來自長時期的累積,只不過,有些很具體,很容易看見,有些卻是一種無形的存在,很難察覺,卻不可或缺。
仿佛是一處夢土,深藏在每個人的心中,在悠遠的時光裡成為一種溫暖的依靠。
這種依靠,有時候只屬於一個特定的族群,有時候卻可以與他人共用。譬如,當它以極為真摯的原貌呈現之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會受到觸動。
是的,譬如一首以母語演唱的古老歌謠。
是的,這就是“珍惜夢土” 的志工們所要達成的目標。

2007年5月4日,“五彩呼倫貝爾兒童合唱團”在海拉爾首演,坐在台下的聽眾,儘管不能完全聽懂孩子們在唱什麼,依然覺得有一些陶陶然的幸福之感。
當那位已經馴服過三匹野馬的鄂溫克男孩巴特爾道爾吉站在臺上,唱出《夢中的母親》之時,歌聲有如天籟,全場為之屏息,一如歌中所言:
    茫茫大地無聲無息
    心中複現著母親在祈禱的身影…

在我左前方的座位上,一位身軀魁偉,頭髮花白的男士原本在靜默地聆聽,忽然伸出右手悄悄拭去臉頰上的淚水。
那拭淚的動作極為輕微,卻讓我在瞬間明白了一首用母語宛轉唱出來的歌謠是什麼了。

臺上的巴特爾道爾吉只有13歲,儘管他在演唱時非常投入,不過,正如學者白蘭女士所說的“孩子們也許不能理解自己的歌唱”, 是的,他們或許在此刻並不能理解自己的歌唱是在引領人們重新察覺夢土的存在,不過,總有一天會理解的吧?
多希望,有一天,當巴特爾道爾吉也逐漸成長為一位身軀魁偉,頭髮花白的男士之時,在他身旁,所有的孩子們還都能繼續用母語唱著自己的歌,譬如這一首《夢中的母親》。

那個時候,對於巴特爾道爾吉來說,這首歌就是一聲深沉的召喚,一次溫柔的引領,引領他重新感受到夢土的存在,並且明白,這一處夢土其實從來也不曾離他遠去…
只因為,歌恒在,夢土也恒在。

                                                                                                                                          
2007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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